大大约七八年前,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,名曰“蝠堂”。按照敝国民间颇为流行的“同音假借”习惯,这个“蝠”字,无疑可以当成“福”字来用来解。岂不见大名鼎鼎的“捉鬼进士”钟馗先生的画像,像主除了手执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之外,旁边往往都翩翩地飞舞着一只蝙蝠,就是暗喻着驱“邪”纳“福”之意。我自然不拒绝福星临门,而且很渴望它一旦来了之后,就不要再搬家。不过,若论当初我取这么个别号的用意,却并没有一下就达到那样高妙的悟境,而只是由于想起了一个老故事——据说,有一只蝙蝠出外找朋友。它去找走兽,但走兽们认为它会飞,属于鸟类,因此不肯接纳它。于是它只好转而找飞鸟,不料飞鸟们又认为它没有羽毛,应该属于兽类,也不肯接纳它。结果弄得这蝙蝠“毫无立场”,进退失据,颇有点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的狼狈。这个故事使我油然想到了自己——由于出生于一个普通的文化人的家庭,受到父母的薰陶训诲,我从少年时代起,就迷上了写写画画,可以说乐此不疲。当时最大的“野心”,也就是要做一个文化人,能够用好老天爷赐予的那一点悟性,得其所哉地过上一生。不料世事的发展却大违所愿,命运之手鬼使神差地将我推入了从政之途。虽然多少年来我对于写写画画的兴趣始终没有稍减,而且一直在为少年的梦想不懈地努力着,但是却连一天的“专业人士”也没有当过。结果情形就成了这样:在写作界的眼里,我是从政的(或者还是画画儿的);在绘画界的眼里,我也是从政的(或者还是写作的),而在从政的同事当中,我又是写作和画画儿的。这情形,十足就像老故事当中那只蝙蝠。正是这种同病相怜的感受,使我想到何不就以此为别号,也算好歹表达了一点人生的尶尬与无奈。
不过,近几年,也许由于“马齿日增”之故,对人生世事也变得随遇而安了许多。于是渐渐又觉得,搞不成专业,就当个业余人士似乎也挺好。好就好在既然只是业余的身分,做起事就来没有什么压力,也不用注重什么规矩法度。兴趣来了可以埋头写写画画一阵子,三天五天、一年两年,甚至一口气写上十五六年——就像创作《白门柳》那时一样。一旦兴趣没有了,就可以完全不写不画,甚至干脆宣布封笔,别人也没有理由责备你。同时,你还可以今天喜欢写作,你就写作;明天喜欢画画,你就画画;到了后天,你忽然对学术问题什么的产生了兴趣,也马上可以去弄。别人同样没有办法责备你。另外,还有最大的一个好处,就是“业余”其实是一面最好用的挡箭牌。事情闹成功了,会赢得别人加倍的称赞:“瞧,人家只是业余的,竟然也……”;事情闹失败了,却可以推搪说:“何必要求太高呢,我本来不过是个业余的……”要是换了一种身份,成了专业人士,可就绝对没有这种潇洒。到时候,恐怕不管是否写得出画得出,都得硬着头皮去写去画,否则就会被认为是“占着茅坑不拉屎”。而且你是写作的就只能一辈子写作,你是画画儿的就只能一辈子画画儿,你是搞学术的就一辈子搞学术。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从一而终,否则就是不务正业。更要命的是一旦动笔,就得时时考虑着是否保持了“专业水准”?时时打听着同行圈子里刮什么风,下什么雨?什么东西最时髦最吃香?生怕落了伍掉了价。这样一种生存状态,神经特别健全之辈自然能够处之泰然,行若无事,“胜似闲庭信步”。至于像鄙人这样,心中旁骛甚多,兴趣经常转移,神经有点衰弱,喜欢无拘无束,率性而为的,一旦厕身其中,肯定会大受白眼非议,而讨不了什么好去。一旦想通了这一点,我就更加认定了自己确实只是一个业余的命,而且今后也打算继续“业余”下去。同时,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觉悟,我才有勇气动手来编这个集子。读者诸君自会发现,收入本书的东西可以说五花八门,什么都有一点,什么都不成系列。因此的的确确只能算是一批即兴而为的“余事之作”。当然,就写作态度而言,却都是认真的、用了力的。它起码反映了我在创作《白门柳》的那些岁月里,所有过的另一种写作经历。至于说到体例,恐怕就很难做到纯粹和统一。好在有前面所说的那面挡箭牌,那么,这本小书也许能获得稍微宽容一点的对待?
这样一想,我就愈加觉得做一只“蝙蝠”,其实也快活得很。
2000年8月11日于广州梅花村
(附注:《快活的蝙蝠》是作者不久前出版的一本散文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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